诺诺
梁秋映
清明节刚过不久,虽然我从心底里极度否认她已经死亡,但节日里哀伤的氛围和青翠竹林里满天飞卷的纸灰让我感到恐惧和动摇。
我和她的交往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非常坎坷,这压力来自我的亲人。也不能说他们封建传统,只能说我的感情放在当下也有点令人难以接受。
阿公在几年前过世,过世后的清明节我一直都会回去祭拜他,但自从我和她在一起后我就开始避讳与我的家人们见面,因为他们的不理解让我产生抵触的情绪,清明节也不再回去扫墓。
时间的确可以抚平很多东西,与父母对峙了几年他们终于放弃说服我且接受了她,她从此以我的爱人的身份来到我的家,称呼我的父母为伯伯婶婶,并与我一同在阿公的墓前跪下祭奠。
那是一年前的清明节,我以为一切都好起来了,我今后将与她一起度过所有的岁月,但她在半年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边郊的荒野空旷无比,枯黄的野草低垂至地,荒败的篱笆歪斜地插在干燥的土地里。在靠近山的那边,一棵苍老的槐树下,我发现了棕黑的树干上干涸了的半人高的血迹。血迹延伸到土里,洒在窜出地面的粗大的树根上。
一
她叫萧诺涵,5年前我初次认识她时她是一名医生,而我是一名法医。
我绝对想不到最后我会和她在一起,因为初次见面时我是那么讨厌她,毫无余地地讨厌。
嚣张狂妄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当时我在空旷无人的痕检厅里整理一起案件的零碎线索,她突然出现门口说出了我一直忘不了的话。
“你这种状态怎么可能解决得了案子,小法医?不如交给我吧。”
我知道我当时的状态很疲惫,但她突如其来的挑衅让我的不爽值飙升。尤其是她那人畜无害的笑容让我很是窝火。后来我才知道她和韩叔是老朋友了,认识云绵公安局成员的时间比我还长。
这些都是韩叔事后和我说的,他们在更早以前因为萧诺涵斗殴被拘禁到局里,而她阴差阳错地替韩叔他们解决了当时的一起悬案才相互认识。不过从那起案子后萧诺涵就做了一段时间云绵公安局的法医,直到她转为临床医生后我才接替了她的位置,而我刚好赶上她来看看她所谓的“徒弟”的时刻。
也不怪她会贬低我,那是我刚上手的为数不多的大案之一,我才到公安局满一年,开始不依赖前辈而自己尝试解决问题时,这个“师傅”看到她的后人如此笨拙便开始了她的嘲笑。
当时的自己年轻气盛,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在她的撺掇下我接受了她的挑战,看谁能更快地破案。孰料那个案子的背后黑幕重重,我们俩为了解决案子吃了不少苦头,最终打成了平手,并且因为我在破案中给她的帮助使她也总算没再对我阴阳怪气地嘲讽了。
关于萧诺涵的背景,我几乎都是听韩叔说的,那个时候我和她不是很熟,不可能当面向她袒露我的好奇,我是听韩叔像讲故事一样说才开始对这个人逐渐了解。
她就是所谓的小说漫画里的天才,有着开了挂一般的人生。年纪轻轻就到名牌大学里念书深造,回来后为自己的家乡做贡献。萧诺涵是五环路靠边郊的福利院的孩子,从襁褓里的婴儿长成大人的二十多年里奇迹般地没被人领养,福利院成了她的家,与其他的孩子一样认陈叔黎姨做父母。
天才的智商无疑给她的人生增添了一分保障,她很让黎姨他们放心,加上福利院孩子不少,黎姨再怎么爱孩子,她的爱也不是平均的,因此对萧诺涵的看管就随着她的成长减少了。
萧诺涵很自我,没有大人的约束从小就很猖狂,吸烟喝酒斗殴她样样在行,在一群同龄人间简直无法无天,在陈叔黎姨看不到的地方与各种所谓的“社会组织“干了不少我们都不知道的勾当,而这些事福利院的人完全被蒙在鼓里,陈叔黎姨恐怕到死都想不到他们引以为傲的小萧竟是个为所欲为的“混世魔王”(这只能说萧诺涵的隐瞒能力太强了,即使天塌下来我都觉得她也有本事兜住藏起来不告诉你),这些恶劣行为直到她和我在一起以后才明显收敛。
促使萧诺涵转为临床医生的原因是黎姨的死。在我成为云绵公安局法医前她一直在局里工作,她的黎姨是6年前死的,听说在厨房里大脑中动脉突然破裂,而在此之前黎姨的身体也已经不太好了,大家都认为黎姨操劳了大半辈子终于把自己操劳垮了,但萧诺涵显然不相信这个理由,医院里大闹一场想进行尸检,但最后以什么样的结局收尾没人告诉我。我只知道最后黎姨的骨灰被埋在公墓里,福利院的孩子都会经常去看看。
其实也就是从那个案子开始,我鬼使神差地对这个傲慢自大的女人产生兴趣,当我知道她是福利院的孩子时,我还以到福利院做志愿者看孩子的理由去打听她的过去。
当时接待我的是陈叔,他是个佝偻背的花白头发的干瘦老头,看我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送给他们,就很热情地和我聊起了家常,因为我有些担心萧诺涵会中途回到福利院,就一直提心吊胆地边听边注意外边的情况,并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萧诺涵身上引,好在小萧的确是老头能拿来炫耀的话题,我知道了她的不少情况。
比较能让我有兴趣的是福利院里一个叫唐淼的男孩,他比萧诺涵小3岁,他不是云绵市人,13岁那年才因父母死于大火被伯父带到云绵福利院寄养,那个时候萧诺涵已经念大学了。在陈叔口中的唐淼是个十恶不赦的小坏蛋,是永远得不到善终的那类人,一开始他们还以为他因为丧父丧母而受到刺激变得叛逆,后来才知道这种恶是深深刻在他骨子里的,所有孩子都怕他,除了萧诺涵。
她大学后第一个暑假回到福利院时就和唐淼干上了,整个福利院里唐淼唯一忌讳的就是这个他素未谋面的姐姐,他曾因偷了萧诺涵的东西被狠狠地抽了一顿,自此他们的梁子就结下了。在他20岁后他就被伯父接出福利院,虽然大家都松了口气,但陈叔称他离开福利院后变本加厉,与各路小混混一起滋事闹事,甚至偶尔还会回到福利院捣乱,但碍于工作后的萧诺涵回福利院比她上大学时回来的次数频繁得多,他没敢太作妖。
不过他似乎还提了一点,医院后他很快带医院,一听说萧诺涵要求尸检,他们就百般阻挠,甚至和他们闹了些不愉快,不过当时我对这个插曲并没有很在意,只知道一个星期后黎姨就被火化葬在了公墓里,有很多居民过来吊唁,还听说萧诺涵在公墓前不吃不喝地坐了一天。
福利院后面有座山,一般无人问津,陈叔告诉我山顶的树下埋着萧诺涵给黎姨建的“衣冠冢“。
我曾经沿着长满青苔的山石阶走进苍翠的小山林,山不高,但是很陡峭,各种树木一棵挨着一棵,为整座小山洒下一片绿荫。石阶上到半山腰就戛然而止,接着就是最原始的山路,甚至需要手脚并用穿过长满杂草的石壁,像盘山路一样弯弯绕绕地一圈一圈走上山顶。
山顶还算空旷,种了几棵大树,萧诺涵就坐在最大的一棵树下,一根一根地抽烟。我靠近她,面前是一个成塔状的土堆,前面立着一块方碑,还插着几柱香,萧诺涵前面摆着三个盛了酒的贡酒杯。
那是我第一次看她的黎姨的衣冠冢,方碑上有黎姨的照片,那是个脑袋上盘着发髻的中年妇女,面容消瘦,塌鼻梁,厚嘴唇,嘴角上扬,让那张看起来疲惫不堪的脸变得光彩了一些。照片下刻着“黎姨之墓“几个字,可能是萧诺涵刻的。
那次萧诺涵吸烟吸得特别狠,旁边的草地上乱七八糟地扔了好多个烟蒂,她默默地吸着,我默默地站着,她知道我来了,但我们都一言不发,静听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看着烟雾缭绕的小土堆。
她表情有些落寞。不管她解剖过多少尸体,在手术台上看过多少救不回来的病人,当自己亲人已经远去,没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无动于衷。
我在她旁边跪下拜了拜,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会有那种冲动,萧诺涵瞥了我一眼。
“我知道你前段时间到福利院了。”她一口一口地吸着烟,“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打听我,但看在你对那些孩子还挺上心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计较。”
我索性在她旁边坐下,她有些意外,但什么也没表示。
“你是什么时候转为临床医生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黎姨死后不久,我就法医转行成临床医生,医院工作。”她吐出几个烟圈。
她没有对我反感,也没有像我讨厌她一样那么讨厌我,但我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陈叔和我说了些福利院的往事。”我开始没话找话。
她没理我,叼着烟默默地看着面前的墓碑。
“唐淼是谁?”我问她。
“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她干脆地回答,“我跟他不共戴天,一见面就会掐起来。那小子,在黎姨死后都不消停。”她又点燃了一支烟,看样子她不太想提起这个人。
“你觉得黎姨的死不正常?”
她转过头奇怪地看着我,想问我怎么知道的,但一想陈叔恐怕什么都盘托而出了,也就随口说:“她死前半年里突然很容易患病,小病不断,我觉得很奇怪,但她也没有按时去体检,每次都强撑着,最后这次还是撑不过了。”接着她陷入了沉思,似乎在琢磨着什么。
这种聊天真是太累了,我干脆从她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也给自己点燃一根。
我的举动让她诧异。“想不到你还会吸烟。”她有些戏谑地笑道。
“黎姨该不会不知道你会抽烟吧?你可是他们眼中的乖乖女。”我调侃她。
萧诺涵耸耸肩:“现在她知道了。希望她不会托梦告诉陈叔,否则我会被念叨死的。”
我估摸着她是经常在外面混,各种不良习性都学到了,抽烟的手法都无比熟练。
“黎姨希望我毕业从医,治病救人,但我就折中选了个法医,结果没想到,如果我听她的学临床,恐怕还不会让她死那么早。”她干笑道。
“你是什么科室的?”
“心血管外科。黎姨死于心血管疾病,虽然已经晚了,但能救治得了类似于她的病的人感觉也挺好。这和法医解剖死人的心得完全不一样。”她又开始了嬉皮笑脸,“如果你哪天得了心血管疾病,可以来找我,我给你开个友情价。”
嚯,居然还开始拉生意了,我有点忍俊不禁。
“你是怎么和韩叔认识的?”我又问她。
听到这个后她的脸色有点变了。她不再言语,把面前三个酒杯里的贡酒围着土堆撒了一圈后就起身,一言不发地下山去。
我有点懵,是不是我触到了她什么禁区,她阴着脸让我有点不安,就追了上去。
我们默默地走在石阶上,她终于打破沉默:“黎姨还在听着,以后关于这些事你还是少问的好。”接着她没再看我一眼径直回到了福利院。
二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会忌讳我问这些事了,因为这些都是和社会秩序相悖的,会被守法公民谴责的行为。
一天晚上我步行回家,为了抄近道我拐进市区里较为偏僻的小巷,小巷弯弯绕绕,漆黑一片,但我已是轻车熟路。
走着走着我在一个拐角听到了求饶声和棍棒打在肉体上的声音,也看到了几个黑影在那里举着棒子用力地殴打跪在地上的两个人。
“看你们以后还敢不敢和萧老大作对!”
“以后看着我们就绕道走,别让我们见到!”
声音又粗又哑,我猜都是些混混,被打的人闷声不响,不知道是不是死了。
有一个人影倚靠在一边的墙上,悠闲地抽着烟看着这场闹事,烟圈一个个从嘴里吐出形成一片缭绕烟雾。
那人举起手示意他们停下,接着我听到了一声清冷的女声:“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以后再敢找福利院闹事,就让他洗干净脑袋等我。”
被打趴在地上的两个人一动不动,我惊呆了,偷偷地想退进阴影里掏出手机报警,却被那人发现了。
“谁?”那人话音刚落,另外施暴的几个人像得令后立刻往我这边冲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揪着头发拖到那人面前,手脚被紧紧抓住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抬起头。”
我的脑袋立刻被用力地顺着头发揪起,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萧诺涵。
我惊呆到忘了挣扎。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让我无比陌生。
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又被冷漠取代。她对那几个人摆摆手:“放开她。”
那几个打手很疑惑,但还是纷纷放开了我。
我勉强爬起,萧诺涵在我面前蹲下,深深吸了口烟后全喷在我脸上。
我不停咳嗽。她突然揪着我头发,我瞬间感觉我的天灵盖都被掀掉了。
“明晚我去找你。”她近乎贴着我的耳朵说道。我有些疑惑,但烟雾散去后她又恢复了那个冷酷的模样。
她站起来,我一瞬间明白了,她在用烟雾和装作打量我的模样来掩饰刚刚的小动作。
“你和这件事无关,你走吧,但你最好别跟任何人透露看到的事。否则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你。”
“老大。”旁边的打手似乎吓到了,“这……”他们应该没碰到这种情况,看来以前萧诺涵遇到类似于我这种人都是下狠手的。
萧诺涵抬手制止了他:“还不滚吗?”她冷冷地朝我喝道。
我几乎连滚带爬地冲出小巷。
一夜无眠。
第二日我顶着黑眼圈浑浑噩噩地在局里过完了一天,我像被蛊惑了一样没有和任何人提起昨晚的事。黄昏回家的时候我在门口遇到了萧诺涵。
她穿着一身运动服,戴着棒球帽,帽檐很低,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示意我跟她走。
我与她保持几十步的距离跟着来到了一家酒店。她似乎已经定好了房间,服务员带着我们来到一个很暗的包间,房间里华灯初上,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各种菜肴。
我莫名其妙,萧诺涵示意服务员离开后就锁上门,在我面前坐下。
我不知所措。
“坐下吧,我告诉你一切。”她看我保持着警戒,叹了口气淡淡地说,声音没有了昨夜的冷漠。
那是我和她在一起前最难忘的一顿饭。
她的确和各种黑社会势力勾结,或许是太早的混迹社会已经培养了她强大的心理和意志。她在社会上对付各种人各种事都游刃有余,八面玲珑。她天才的智慧让她在里面的地位越爬越高,而这些都是黎姨陈叔所不知道的。
当初黎姨的死因是她的一个心结,医院里的医生,她也没说做了什么,最后知道黎姨曾长时间注射过免疫抑制剂,导致了她的免疫系统瓦解,而脑动脉破裂是另一个附带的诱因。
她开始怀疑唐淼。福利院其实并不是政府建立的,而且陈叔自己成立的,黎姨是第一个来应聘保姆的寡妇,自己的孩子死后便一直留在了福利院。未来几年里政府计划征用五环路的土地,福利院面临拆迁的风险,陈叔将得到一笔不菲的费用。唐淼应该是瞄上了这笔钱。
萧诺涵知道陈叔将会用这笔钱继续投入慈善机构,如果他不幸死了,这笔钱就交由黎姨继续实现他的心愿。唐淼千方百计想得到这笔费用,便设计害死了黎姨。黎姨死后,下一个恐怕是陈叔了。
但萧诺涵没有证据,连尸检结果都是暗地里偷偷得到的。她没法证明唐淼的计划,也料到唐淼这种人绝对想不出这种杀人计划,他背后肯定还有势力。
好在她最近她通过组织意外得知唐淼在进行毒品枪火的走私交易,这无疑抓到了扳倒唐淼的把柄。
唐淼必须抓紧时间,否则拆迁款拨下来归给陈叔后他就很难拿到钱了。也就是说再不采取措施陈叔就会死在他手上。既然不能向警方寻求支援,萧诺涵只能用自己的方式阻止他。
萧诺涵所在的黑社会组织条理分明,不像唐淼纠集的一群牛鬼蛇神,关于她在里面的背景我一直都不清楚。只是后来偶尔提一嘴,只知道她背后的水不浅。每当唐淼回到福利院滋事,萧诺涵会利用她的势力狠狠地报复他们。那天晚上我刚好碰上唐淼手下去找陈叔麻烦,被萧诺涵骗到巷子里毒打了一顿。
但为一己私利而大肆利用组织的势力,萧诺涵很快就会被踢出组织,所以她也要抓紧最后的机会再动用自己的权力破坏唐淼的计划。
这几天唐淼会在云绵码头进行走私,萧诺涵已经在那里布了她的眼线,要把唐淼抓个现行。
那晚我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听着萧诺涵的故事。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和萧诺涵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所做的事我难以想象。我劝她报警,但她摇摇头,她的身份和行为被警方知道也很为难。最后她只告诉我不要插手她的事,就离开了。
在她走后,我立刻报了警,本性使然。
我选择性地告诉韩叔这件事,尽量避免了一切对萧诺涵不利的事实,最终韩叔调动了一切人员也埋伏在了云绵码头。那段时间抓走私犯抓得严,韩叔的人像打了鸡血一样等着。
最后发生了所有人都难以接受的事。
陈叔知道唐淼的事,不知是唐淼的坦白还是什么原因,那个晚上的码头一片混乱。
他来到了码头,与唐淼发生了争执,这完全打乱了萧诺涵的计划。
陈叔试图劝他自首,但唐淼已经发狂,他掏出了匕首捅向陈叔,萧诺涵一跃而起,唐淼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与另外的走私犯四处乱窜。
那些都是带了炸药和枪支的亡命之徒,凶狠非常,我看到黑暗中好几个人同时向唐淼扑去。其中就有韩叔的人和几个萧诺涵的手下。
唐淼发觉不妙,立即撒开腿奔跑,连同拉燃了炸药扔向萧诺涵。
陈叔从一旁扑倒她。
“轰–“火光冲天,我的鼓膜差点被炸裂。
唐淼,陈叔和萧诺涵被强大的气流卷起摔下。模糊混乱中我看到了那小子踉跄地爬起来想跑到码头另一边。我想心糟了,如果他跑到对面的大桥上就可能会跟着偷渡的轮船驶出云绵市。
我被一种奇怪的力量驱使,抓起一个警员倒地时掉落的手枪,不顾一切地追上去。
“砰!砰!”唐淼发现了我,边跑边对着我开了两枪,全打在了我的脚边。
我站定,举起了枪,瞄准。
三
我戴着手铐在里面待了几天,韩叔亲自过来给我解开手铐,并把我送到门口。
外面阳光刺眼。韩叔看了看我,拍拍我的肩膀,踌躇了很久才说:“小夙,你不适合从警。”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么多天的取证,审讯和出庭已经把我搞得心力交瘁,我朝他咧嘴笑笑,我打算辞职了,和诺诺一起做个医生也挺好。
唐淼命硬,没被我一枪打死。但也差不多了,已经住进ICU,警察取证也颇有难度。如果让诺诺知道,她恐怕连遗言的时间都不给他。
陈叔死了,诺诺被他保护在身下,只受到气流的擦伤和烧伤,我去看她的时候她脸上和身上缠满了纱布,打着点滴,昏睡了两天才醒。
我给她带饭菜的时候她已经能坐起来看窗外发呆了。她知道了所有经过,但一言不发。她应该适应了陈叔的死,后面还有个福利院让她头疼的。
直到我给她打开饭盒,把筷子放在她手上,她才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诺诺问我。
我耸耸肩。
“哼。”她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戏谑模样,但我看得出她嘴角上扬,“既然知道我爱吃这个,就多准备两份啊。”
她一口气把汤喝完,对我抱怨道。
我和她的感情升温就从那次开始。
关于她在组织里的事,不管她多么愿意向我袒露她所有的秘密,但当我问她在黑社会里的情况时她都缄口不言。既然她不想说,我也问不出什么,只知道她与那些人的联系少了,或者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还有联络。
我和她一同处理了福利院的事,政府了解相关情况后决定将它改成公益慈善机构,直接归当地有关部门管理。诺诺继续住在她顶楼的房间里,只是她代替了陈叔黎姨的身份照顾孩子们。
陈叔和黎姨的过世给她的打击很大,但她强迫自己不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我不止一次在后山里看她颤抖着肩膀坐在衣冠冢前落泪,每当这个时候我知道任何语言都是徒劳的,我的阿公和外公过世后我也和她一样痛苦。我能做的只是站在她身后搂着她,或直接紧紧拥着她听着她哭泣。
我辞去了法医一职,和诺诺一起在医院工作,我分管了神经外科。那以后我和她的来往越来越频繁,甚至在休息日也会到福利院去和孩子们玩,与她扯皮,或者一起到外省出差。同时我对她的感情开始微妙起来。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感受到。这种陌生感情的腾升让我不安。
不同于普通女孩之间的闺蜜友情,甚至有些超越了友情,这种捉摸不透的感情让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我开始变得依赖诺诺,把她当成最可靠的人,甚至会因为一两天见不到她而情绪低落。
我意识到我很黏她。
我从没有过和别人深入交往,独来独往是我的风格,我对父母一辈谈论的“爱情”毫无兴趣。对别人的告白求爱只抱着旁观的态度对待。我认为我不需要恋爱,因为我得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
但这种莫名其妙的感情愈演愈浓,愈炼愈烈。这让我感到害怕。
我尝试着疏远她。
但很快我发现做不到。
我们之间经历了太多的事,似乎有一条关系链紧紧将我们缠绕在一起。
诺诺感受不到我的焦虑,但她感受得到我的疏远。
“你在躲我吗?小夙儿?”她不再用戏谑调侃的语气和我说话,而是很认真地抓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问我。
我有点躲闪她的目光,她碰到我的地位立马变得焦灼。
我条件反射地抽出手,不敢看她。
我怕她察觉到我的感情而离开我。
我不想失去她。
“没有。”我转过身,满心矛盾地离开,我想自己冷静下来。
这种奇怪的感情折磨了我很久。
老天也看不下去了,跟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我得了血管瘤。肿瘤在胸主动脉后壁,当它增生到压迫阻塞血管后我也就完了。
当时我只觉得心慌胸闷,诺诺立刻带我去做了体检,她甚至先于我得知了结果。
她一直陪着我,像我以前陪着她一样,我没有跟任何人说,包括我的父母。得知结果的那个晚上,我坐在病床上,看着她傻笑,一开始还是轻松自嘲的笑,但笑着笑着滚烫的泪水就顺着我的脸颊流下。
看着她的脸,我内心煎熬无比,突如其来的灾难无疑给我天大的打击。
她静静地看我,一言不发。眼睛里泛着我没见过的神色。
最后她站起来俯下身,让我的脸贴在她胸前,把我的头发撩到耳后,轻轻地说:“别怕。我来给你做手术。”
那是个压力不小的承诺。但她做到了,可能她觉得不把我救回来就对不起她名里的“诺”字。
听辅助她手术的医生说,他们很少看到难度这么大的手术。但诺诺撑下来了,她几乎在手术台上站了8个小时,他们陪着站到静脉曲张,而诺诺的手术服已经被汗水浸湿,她下来的时候差点晕倒。
术后我睡了一段时间,我睁开眼时看到诺诺牵着我的右手趴在我的床边睡着了。她的身形有点消瘦,在我生病期间她真的奔波了很多。
我愧疚地伸出输着液的左手想抚摸她的头发,但她被我的动静惊醒。
我们四目相对。我朝她笑了笑,她定定地看着我很久,突然跳上我的床跪在我面前紧紧地搂住了我。我感受到她全身在颤抖,吓了一跳。
“诺诺,怎么了?”
她的抽泣声轻轻响起,后来变成了嚎啕大哭。
她用颤抖的声音努力说道:“术中你的大动脉突然破裂,血压急剧下降,我们甚至把你全身的血都换了一遍,几乎所有的升压药都用上了,你的血压一直都不稳定。当时我快要绝望了,我好害怕!我好害怕你会死在手术台上再也下不来了!”
她的胸腔剧烈地起伏,她那么长时间强行压抑的情绪在我醒来后的瞬间以山洪之势爆发,淹没了她的理智。那一刻我才明白她是有多在乎我,多害怕我会死去,即使她有再天才的本事,一旦我死了之后都无济于事。她在我面前表现的淡定全背负了巨大的压力,因为她想让我安心,不想让我失望。
“小夙儿,我好喜欢你!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你一定要活下来。”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意识不清了,她突如其来的话语震得我发昏。
“诺诺……你在说什么……”我把她的话当成激动的胡言乱语。
“我说我爱你!”她用带着哭腔的语调清晰地重复,“我不能没有你。但我真的好痛苦,我一直不敢和你说,怕你因此离我而去!我那么小心翼翼,想一直陪在你身边,即使你不发现也没关系。但你生了病后我再也压抑不住了!这种感情几乎把我折磨死!我真的太在乎你了!我不能没有你!我好害怕你会死去!”
她哭得大汗淋漓,我也听得大汗淋漓。
我们的感情从那一刻就确定了。
我对异性没有感觉,我是同。
我和诺诺的交往遭到了我家人的一致反对,我从来没看过他们那么异口同声,那么齐心协力。
不管我们之间经历了什么,就算诺诺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他们对诺诺的态度一直客客气气,因为他们只把她当成我最贴心的朋友,并非我最贴心的伴侣。他们认为我们的感情只是友情,我们会错了爱情的意。
父母联合其他亲戚过来给我洗脑,他们甚至怀疑诺诺给我下下了什么蛊,会变得这么叛逆,我看着他们坚定的“只要你们敢交往就别再回来”的表情,愤怒地拉着诺诺的手冲出家门,我只知道他们有些较为封建传统的思想,接受不了这种冲击,但我没想到他们会用这种态度对待我们。
我头脑一片空白,快速地拽着诺诺走在大街上,直到诺诺在后面轻轻地对我说:“对不起。”
我停了下来,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我清晰地看到她的俏脸两边落下两行眼泪。
在我对她的认识里,萧诺涵是个我从没见过的嚣张猖狂桀骜不驯的人,她经受过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社会的历练,已经培养出了我难以想象的心理和意志,但我发现,她和我在一起后已经少了很多傲气,她的意志也变得脆弱起来。
我很心疼她,默默地给她擦干眼泪。诺诺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我突然很害怕她的退缩。
我轻轻搂住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她的下巴贴着我的肩膀,我感受到她的眼泪几乎烫穿我的皮肤。
我和她回到了福利院,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一起陪孩子们玩,我不再回到自己的家,也不想向他们妥协。
过去的我应该没想到我会如此逆反。
当父母找上门来,想把我们分开,我疯狂地抵触,最后干脆和诺诺连夜搬离了云绵市,来到首都开始我们的新生活。这次搬离我们没跟任何人说,连韩叔也不知道。
我们在首都漂泊了一年,医院落了脚,这期间我们共同承担了很多,但从没有要和对方分离的念头,用诺诺的话来说我们已经过了小打小闹的年龄了,不管遇到什么不愉快,我们也不会撕破脸闹离家出走,看来我们的感情固若金汤。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父母最终也不想因为自己女儿“得了精神病”而放弃她,与我们达成一致,只要他们接受诺诺,我还是会回那个养育我的家。
就在前年,父母同意我把诺诺带回老家,风言风语已经过了热潮,我坦然地将诺诺一一介绍给各个为猎奇而来的亲戚,这可是村里史上第一的大事。好在诺诺处事社交能力非常强,圆滑的她用各种礼品给左邻右舍留下好印象,他们对我们的意见明显减少。
那年的清明节,我和诺诺虔诚地跪在阿公的墓前,向阿公吐露着一切,再次抬起头时,父母和亲朋脸上已经不见了鄙夷和嘲讽。
诺诺的失踪在半年前。
那个时候我已经有点察觉到她的异样,和我缠绵的时候心不在焉,或者在工作的时候恍惚走神。我很担心,但她告诉我是曾经与她有关的那些组织的破事。
诺诺早就因为陈叔的死而脱离他们了,这几年来一直相安无事。不,可能并不是一直平安,他们很可能还在私底下有着关系,这种关系不是说想断就断的。
我们第一次爆发了争吵,她烦躁不已,又不想把我牵扯进去,而我想报警,却因为她的阻止而恼怒。
最后我知道还是出事了。
在一次首都警方抓捕行动时,她失踪了,其中还死了3名警员。当警方找到我时,我才知道诺诺已经和警方有了联络,她似乎参与到一起案子里,而她在为警方提供线索。
他们把我带到出事的那片旷野,那棵大树下,树干上沾染的已经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警方怀疑诺诺受了重伤,但不知道被谁带走了,现在生死未卜。
那半年里我感到天塌了下来,在我们偌大空荡的房子里,一种孤独与思念像无形的压力要把我吞噬包裹。我变得麻木,恐惧,似乎原来多彩的生活一瞬间被人刷得干净,留下一片苍白。
父母在诺诺失踪后过来找我,想把我带回去,但我像在这里扎了根一样拒绝了他们的要求,我要一直就在这里。
因为我怕诺诺回来后找不到我。
虽然警方也在帮忙寻人,启事贴了一张又一张,甚至他们都推断诺诺已经死了,但我仍徒劳地挣扎,不肯离开首都半分。父母和我住在我们的房子里,我把客房改成他们的房间,以便诺诺回来后我在上班时,还有个人能接待她。
麻木填充着我的生活,医院上班,回家听父母的啰嗦,但我最想见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几天前的清明节,我没有回家祭祖。我害怕那种氛围,害怕亲友们的问东问西,我不相信诺诺死了,我担心回到家看到那一切,我的寻找和等待的信念会瞬间崩溃。
直到现在,我还会时常到警局去看看有没有线索,甚至到那棵老树下发呆,或想尽一切办法动用一切关系寻找她的下落。
深深的思念如同魔咒将我捆绑,让我窒息,在深夜里我会突然惊醒,泪流满面。我希望这种无尽的折磨能快点结束,能让我在某一天早上看到她突然站在门口露出她那招牌戏谑的笑容,对我说:“小夙儿,我回来了。”